張姍（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早在19世紀30年代，教會學校就已經(jīng)在中國的土地上出現(xiàn)，但教會學校的快速發(fā)展是在鴉片戰(zhàn)爭特別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因為此時清政府和西方列強簽訂的眾多條約為其提供了合法保障。

北京地區(qū)的教會學校多為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建立。1861年美國公理會（The American Board of Commissioners for Foreign Missions）和英國倫敦會（The London Mission），1862年英國圣公會（The Church Missionary Society），1863年美國北長老會（The Presbyterian Mission North），1870年美國美以美會（The Methodist Episcopal Mission）相繼來到北京。隨著北京地區(qū)教堂的紛紛建立，傳教士在教堂或自己家中開辦了若干類似中國私塾的蒙學館（堂），招收學生入學，這就是北京地區(qū)教會學校的前身。

1825年，英國的格蘭脫小姐（Miss Grant）在新加坡創(chuàng)立了一所教授中國女子的學校，這是第一所在中國本土之外為中國女子所設立的教會學校。鴉片戰(zhàn)爭后，五口通商口岸被迫打開，1844年，英國的愛爾德賽女士（Mary Ann Aldersey）在寧波創(chuàng)辦女塾，這是最早設立于中國的教會女子學校。隨著西方列強對中國侵略的深入，其對洋務人才的需求不斷擴大，與此同時，中國人對西方知識的渴求不斷增長，于是，傳教士們在中國逐步站穩(wěn)腳跟后發(fā)現(xiàn)原來的初等學校已無法滿足時代的要求。因此，各教會紛紛開始擴大學校的規(guī)模，提高學校的級別，教會中學開始出現(xiàn)。隨后，教會女子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的發(fā)展呼喚著教會女子大學的建立。戊戌變法前后，一批受西方影響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開始談論女子教育的重要性，西方傳教士對中國朝野在女子教育態(tài)度上的轉(zhuǎn)變變得非常敏感，認為在中國建立女子大學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而“來華女傳教士人數(shù)的顯著增長，文化程度的明顯提高”，也為此時建立教會女子大學提供了客觀條件。中國第一所女子大學——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便應運而生。

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的創(chuàng)立

1864年，美國傳教士伊麗莎·裨治文夫人（Mrs. Eliza J. Bridgman）在北京燈市口大街北面的大鵓鴿胡同14號購買了一處房產(chǎn)，并出資興建房屋，創(chuàng)設了“貝滿”女塾。以“貝滿”為名是為了紀念其丈夫裨治文（E. G. Bridgman）先生（貝滿為Bridgman的漢譯音）。學校最初規(guī)模較小，僅教授小學程度課程。學校的教員多由傳教士兼任，他們講授《圣經(jīng)》、英語、西學等課程。由于學校也開設中文課，故也聘請了中國教師，但人數(shù)較少，且不參與學校決策。最早的學生主要是窮人家的女孩和街上的乞丐女孩。

貝滿女中

裨治文夫人一人主持校務直至其1868年退休。其后，這所小學由北京公理會經(jīng)辦，由博教士（M.H.Porter）接替負責，當時入學人數(shù)為16人。1870年曾一度停辦，1872年又恢復起來。1882年，博教士被調(diào)往山東，江女士（J.E.Chapin）繼任校長。1889年，貝滿女塾的在校人數(shù)達到34人。1889年，謝女士（M.E.Sheffield）被派負女校之責。

1895年，貝滿女塾設立了四年制中學課程，校名取為“裨治文中學”。當時招收的女中學生有72人，首屆學生畢業(yè)于1899年。義和團運動時，校舍全部被焚，三分之一的學生被殺。剩余的學生躲到英國公使館，后又集中在一處臨時房舍里上課數(shù)月。

1901年，博教士重回北京，策劃重建貝滿女校。1902年，校舍往南擴建，校門設在燈市口大街路北公理會大院內(nèi)（今北京二十五中所在地），并建成曲尺形教學樓一座以及相應的輔助設施，直通燈市口大街。次年重建工程竣工，學校較前增加了許多新校舍。按中國傳統(tǒng)，小學稱蒙學，中學稱中齋，大學稱書院。因此，新校舍校門上題字為“貝滿中學?！?，而教學樓入口處，則題名為“貝滿中齋”，小學則改稱為“培元蒙學”。1903年，傳教士李白沙（Bertha. P. Reed）和麥美德（Luella Miner）分別從保定和通州到達北京，商議建立女子大學的事宜。

在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十幾年的歷史上，校長麥美德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1887年，麥美德作為美國公理會選派的志愿者赴華布道。初到異國，語言不通，她便在河北保定接受了漢語的短期強化性訓練，并于第二年來到了美國公理會在通州創(chuàng)辦的潞和中學任教，教授地質(zhì)學和心理學。1903年，麥美德受聘為北京貝滿女校的第三任校長，便開始在中學基礎上開設一些大學水平的課程。1904年該校學生畢業(yè)時已經(jīng)學習了一年的大學課程。此時，華北教育聯(lián)盟（The North China Educational Union）也給學校帶來了新生，并決定在貝滿女校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一所女子大學，以作為聯(lián)盟的一部分。至此，設立女子大學的時機逐漸成熟。

關于貝滿女校何時成立了大學，并無明確具體的日期，正如《中國教會大學史:1850-1950》（China and the Christian Colleges, 1850-1950）的作者杰西?格?盧茨（Jessie Gregory Lutz）所言“要確定這些大學的創(chuàng)辦日期有時是困難的。雖然少數(shù)學校是作為高等學校創(chuàng)辦的，但是大多數(shù)是從小學、中學、初級學院這樣發(fā)展起來的”。根據(jù)大多數(shù)相關歷史資料的記載，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的正式落成時間為1905年，最初校名為華北協(xié)和女子書院，校長由貝滿女校校長麥美德兼任。該校颯爽英姿的女大學生形象為中國的女子高等教育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麥美德曾很驕傲地說：“南至長江，北至北極，東至太平洋，西至堪司炭廳，以若大地點，僅此女子大學一處，其責任亦云重矣?！泵鎸W生質(zhì)量不齊，師資力量不足，校舍日益擁擠以及教會經(jīng)費不足等困難，麥美德以不屈不撓的精神和勇氣做了大量的工作，深受學生愛戴。一年以后，美以美會屬下的華南女子文理學院在福州宣告成立；而另一座著名的教會女子學院——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也于1915年在南京正式招生開學。自此，中國開始了女子高等教育的發(fā)展歷程。

1913年貝滿女校的中小學校長職務另委他人負責后，麥美德才得以專職負責華北協(xié)和女子書院的工作。為了解決校舍不足的問題，麥美德再次從美國募得款項，在原校址東約300米處購得佟府小院一處（今北京市東城區(qū)同福夾道166中學）。這個小院占地10余畝，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間，系奸相嚴嵩之子嚴世藩的府邸，清初被賜予順治的佟妃（康熙之母）家人佟國維居住，故稱佟府。辛亥革命后，教會購得此房，小院內(nèi)的中式建筑被改為教室、圖書館、實驗室以及教師住宅等，以后又增建學生食堂及宿舍，功能日趨完善。

1916年華北協(xié)和女子書院遷入佟府，改名為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有學生30人，燈市口校舍則留給中小學。1920年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并入燕京大學，成為燕京大學文理科女校。麥美德被任命為燕大女校第一任文理科科長，直至1922年離開燕大。她雖然在這個職位上只工作了短短3年時間，但為燕京大學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使之成為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男女同校的高等學府。對于麥美德這位中國第一所女子大學的創(chuàng)始人，司徒雷登稱贊她是“一位具有罕見洞察力和工作能力的女性”。為了紀念麥美德為燕京大學的貢獻，燕京大學在海淀建校時，以她的名字將女部辦公樓中的姊妹樓（Twins Building）命名為 Miner Hall，將其中北閣的中文名命名為麥風閣（南閣為甘德閣），并在閣內(nèi)掛有她的大幅照片。

課程設置與愛國運動

雖然成立了女子大學，但是無論是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還是后來的其他幾所教會女子大學的規(guī)模都很小，這和20世紀初中國女子教育不受重視的社會環(huán)境有很大關系。華北協(xié)和女子書院成立之始，經(jīng)費源于教會撥款和個人捐助，圖書館和實驗設備簡陋不堪，教師人數(shù)和所開課程十分有限，只有教師2人及助理教師3人，學生也僅4人，1910年學生人數(shù)也才上升為10人?！安粌H如此，學生中能堅持讀完直至畢業(yè)的人數(shù)更少，中途輟學比例甚高。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華北協(xié)和女子書院）自1905年創(chuàng)辦至1920年并入燕京，前后畢業(yè)學生共計72人，其中本科31人，?？?1人?！背藢W生少，教師少也是此時學校規(guī)模小的一個原因。1905年以后，中國海關、商行、官辦學校和政府機關聘用了很多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中國人，支付的薪金也比教會學校高很多，所以很多教師紛紛離校，去賺更多的錢。據(jù)1918年《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報告》說：“在前三年內(nèi)聘請了五名中國文學教師，但沒有一個令人滿意?！?/p>

華北協(xié)和女子書院剛成立時，學制是預科二年，本科三年，設立了數(shù)學系，自然科學系，中國古典文學系，歷史和經(jīng)濟系，圣經(jīng)、心理和倫理系五個系，開設了二十六門課程。學生無論主修哪個系，都要在其他各系中至少選修一門課。同時，還必修作文、書法、音樂、體育和美術等課程。1909年學校首批女大學生（3人）畢業(yè)，但此時還不能為其授予學位。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被合并至燕京大學后，因為生源不足，故沒有像男校那樣取消預科，仍保留原學制。1922年，女生畢業(yè)也開始獲得學士學位。作為教會大學，《圣經(jīng)》自然為學生必修課，學校宗教氣氛也比較濃，但是隨著教會學校功能從傳教向教育的過渡，這種宗教思想的影響相對減弱，學生中的非基督教徒人數(shù)不斷增多。

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中華民族與西方帝國主義列強的矛盾成為社會的主要矛盾。雖然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為西方教會所辦，但是當國家利益受到損害時，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的學生和其他國立大學的學生一樣，踴躍參加了救亡圖存的愛國運動。另外，與國立大學相比較，教會大學的中國師生與西方文化乃至西方社會有較多直接的接觸，思想比較活躍，并且享有較多的自由；同時也由于更為經(jīng)常直接地感受某些外國政治勢力、宗教、種族偏見的刺激，更加容易產(chǎn)生民族反抗情緒和滋生革命思想。

謝婉瑩畢業(yè)照

1915年，貝滿女中及華北協(xié)和女子書院的學生參加了反對袁世凱賣國“二十一條”的斗爭。謝婉瑩（冰心，于1914年就讀貝滿女中，1918年入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預科）和李德全（于1911年就讀貝滿女中，1915年入華北協(xié)和女子書院）就是當時的參與者。當時李德全正是貝滿女中學生會主席，她帶領同學游行到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在講壇上慷慨陳詞。她說：“別輕看我們中國人！我們四萬萬人一人一口唾沫，還會把日本兵淹死的！”當時同學們紛紛捐上愛國款，宣誓不買日貨。1919年五四運動時，學校也有人參加。在向政府提抗議的學生代表團中，有一位女生代表名叫錢中慧，即為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的學生。1919年5月7日，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女醫(yī)學校、貝滿女子中學等女校代表集會，致電我國出席巴黎和會的代表，并上書總統(tǒng)，要求“對于喪權辱國，甘心媚外的賣國賊，請立予罷斥，以謝天下?！?1919年6月3日及4日，北京各校男學生到街頭演講，被北洋政府逮捕了870余人，這一行為激起了女學生的強烈憤慨。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協(xié)和女醫(yī)校、尚義師范女校、貝滿女中、第一女中等15所女校學生于6月4日到總統(tǒng)府請愿。此時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的學生們肩負著個人與家國的重擔，與祖國同呼吸、共命運，其愛國思想與時代同發(fā)展、共深化。

并入燕京大學

隨著教會大學事業(yè)的不斷發(fā)展，教會大學花費逐漸增多，而在一戰(zhàn)中教會組織差會得到的捐款卻逐漸減少。教會學校學生畢業(yè)后從事教師的人數(shù)很少，并且呈下降趨勢。師資力量的不足使得差會聯(lián)合辦學成為一種實際需要。盡管在1877年，傳教士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就有提出差會聯(lián)合辦學的建議，但直到義和團運動時教會學校的被毀以及教會大學學位的不被認可，才使傳教士認識到合作的重要性。義和團運動過后，北京的基督教差會開始商議聯(lián)合，前文所提到的華北教育聯(lián)合會（North China Educational Union）就是在這一形勢下建立起來的。由于教派分歧及其他原因，聯(lián)合的努力直到十幾年后才取得成效。利用義和團運動后清政府的部分賠款，北京的基督教差會決定在中國辦一所具有高水平的聯(lián)合大學，也就是后來的燕京大學。燕京大學由五個基督教差會：美國長老會、美以美會、美以美婦女會、公理會以及英國的倫敦會合辦。1916年在紐約和北京分別成立“托事部”與“董事會”，1919年1月30日美國傳教士司徒雷登被任命為燕京大學校長，同年，匯文大學和通州華北協(xié)和大學合并進燕京大學。

盡管當時中國未有男女同校的先例，司徒雷登還是努力說服了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校長麥美德。1919-1920年間，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逐步合并進入了燕京大學，改名為燕京大學女校。合并儀式是在1920年3月15日舉行的，作為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1918屆的學生，謝婉瑩（冰心）參加了典禮，并且寫了一篇《燕京大學男女校聯(lián)歡會志盛》，對當時的情景進行了詳細的描述。當時的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原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校長麥美德、教育部參事鄧芝園、北京男學界代表蔡元培等人都在合并儀式上均進行了發(fā)言，麥美德被任命為燕京大學女校第一任文理科科長。

合并進入燕京大學后，女校仍在佟府（校址北京燈市口佟府夾道），直至1926年，女校與男校（校址為北京崇文門內(nèi)灰甲廠）才共同遷往城外海淀（今北京大學所在地）。1928年，男校女校完全合并，從此燕京大學女校的稱呼也不再使用，只是為了更好的保護女學生和女教職員的利益，在學校行政委員會下設立了一個女部，此機構持續(xù)至1941年12月成都燕大時期。待北平燕大復校后，女部特點也慢慢淡化。1952年燕京大學與清華大學文科院系等并入北京大學，燕京大學校址“燕園”成為北京大學校園的一部分。

1926年燕京大學女校遷走后，貝滿女中高中部遂遷佟府，初中部仍在燈市口公理會院內(nèi)。1927年經(jīng)北洋政府教育部批準立案，定名為北平私立貝滿女子中學。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學校被日偽當局接管，曾一度改名為北京市立第四女子中學。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學校又于當年9月恢復貝滿女中校名，此時學校已發(fā)展到高中有9個班、初中有12個班的規(guī)模。1949年北平解放，學校于1951年改名為五一女中，高中部仍設在佟府內(nèi)（1952年定名為女十二中），從此結束了貝滿女中前后長達87年的時代。1966年10月動亂開始，女十二中遭受了嚴重浩劫，停課“鬧革命”達一年多之久。1968年復課后，學生就近入學，兼收男女生，校名改為紅衛(wèi)中學。1971年學校改名為北京市166中學，2003年7月25日學校將原128中學和原164中學的初中部合并，學校開始分東、西兩址辦學?，F(xiàn)在位于同福夾道3號佟府舊址的為166中學高中部。

結語

從1905年成立時的華北協(xié)和女子書院，到1916年遷至佟府改名后的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再到1920年并入燕京大學后的燕京大學女校，中國第一所女子大學獨立存在的時間并不長，而且學生人數(shù)也不多，但也培養(yǎng)了不少杰出的知識女性。如1911年的畢業(yè)生丁淑靜曾擔任中華基督教女青年會全國協(xié)會總干事。1919年的畢業(yè)生李德全曾任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衛(wèi)生部長，也是新中國的第一位女部長。1918屆的學生謝婉瑩（冰心）于1923年畢業(yè)于燕京大學后被保送留學美國，成為世界聞名的文學家。

對于當時中國社會重男輕女的封建落后教育體制，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和其他女子學校的出現(xiàn)與存在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沖擊與挑戰(zhàn)，同時對于清末民初的教育體制改革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1907年3月8日，清政府學部頒布了《女子小學堂章程》和《女子師范學堂章程》，“追認”了女子教育的合法地位，正式將女子教育納入學制系統(tǒng)。

盡管1920年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并入燕京大學時，當時的北京大學已經(jīng)有了女旁聽生，但北京大學真正的有女生注冊在籍，還是十年之后的事情。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的并入，使燕京大學成為中國教育史真正意義上第一所男女同校的大學。并且，北京大學第一批旁聽的九名女生中，有兩名英文系學生奚湞和查曉園就是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的學生。華北協(xié)和女子大學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所女子高等教育機構，填補了中國女子高等教育的空白，為培養(yǎng)中國近代第一批知識女性做出了貢獻，在中國女子教育史上有著不可忽略的歷史作用。

（原文發(fā)表于《山東女子學院學報》2011年第10期，本文經(jīng)作者刪改，注釋從略。）

責任編輯：鐘源

校對：徐亦嘉